園丁初心者日記14

想斃O的心都有了。

前天上班時發現花園的圍欄被破壞,塑膠網變得破破爛爛,花圃裡面有一團垃圾,塑膠袋、廢紙、落葉一堆。
覺得暴怒抓狂又不可思議,充滿負能量。(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現在都強調要有正能量,沒道理啊!)
但趕著上班,只能等下班處理,上班的時候想到此事都覺得很煩躁,想不到什麼好的方法可以處理。
等我回家仔細看網子的時候,才發現,網子破得痕跡很直線且銳利,兩三個V字型的破痕,疑心是被人拿利器割破,但那團垃圾又明顯是那隻垃圾狗的傑作…..

急忙去買新的網子和木桿回來,深怕不修,隔天被咬來更多垃圾。

現在天色暗得很快,我才把網子拉開,天就黑了,從車庫開的燈,只能勉強照到一點點,用束帶加固的時候,我其實已經看不太到了。
小棉果兒幫忙我,一邊直嘟囔,天色的黑,看不見。他一脫手,整捆的塑膠網就往我臉上打過來……我忍著滿腔怒火,趕緊趕工,心裡既對打到我的塑膠網生氣,但更氣破壞圍欄的人/狗,讓我這麼累還要在烏漆嘛黑的花園裡工作。

隨便接了接網子,又拿小木棍把圍欄加高,高度甚至超過圈地王他們的網子高度。
狗是絕計不可能穿過的,要的話,牠只能強行破壞網子再進去。只是天大地大,牠哪裡都可以去,到底為什麼要大費周章浪費力氣,也要把垃圾咬過來我的花圃呢?
想了想,我還是OO牠。

今天早上,我和小棉果兒才進去花圃把垃圾清掉。
結果…
晚上又發生可怕的事情……..

 

晚上吃飽飯,本來和小棉果兒高高興興地回家,轉進車道,赫然在一片陰暗之中,看到地上躺著一具貓屍。
屍體躺在黃太家門口,雖不是我家,卻是我們那小區入口,是大家回家的必經之地。
本來轉進巷子的時候,我正好看到垃圾狗在觀察我們,(準備要追&吠我們),但狗有靈性,觀察了我們幾眼之後,沒吠就快步走了,而當時在狗的附近走著一個提著大包小包的男人,在我們發現貓大喊的同時,他回頭看了幾眼,然後又晃著晃著離開了。

看到貓倒在那,我又驚又怒,看貓確實死了,心裡有點茫然,家裡的貓老死了,心裡到底是有準備的,而眼前這貓哪來的呢?撞死的?打死的?身上沒有血跡,肯定不是第一現場。屍體是被人刻意丟來的,雖然是在黃太門口,卻不由得讓我想到被破壞的花園圍籬……茫然的當下,腦中一瞬間想了很多事情。

回到家,左思右想又覺得很不忍,讓小棉果兒傳了訊息給黃太,我們則先拿紙香去把貓裝起來。

我把貓裝起來的時候,摸到他還有點溫度的身體,四肢還沒僵硬,眼睛沒閉起來,嘴巴張開著…….。心裡覺得很傷心,不確定他是不是我昨晚從二樓窗戶看到的,奔跑過馬路的那隻貓。丟貓屍的人很可惡,我的憤怒多過恐懼,想了很多black的事情,覺得生氣,生活確實是這樣,惡意四伏。你想默默地種點花也不行,好好地回家休息也不行,有狗去刨你的花,有人要開車輾過你的地磚,有不知道什麼東西的來割破你的圍籬,有人把你心愛的動物弄死了,還故意丟在你回家的路上……..

唉,黃太看到也要瘋的吧。

 

 

〈雲霄里飄雲煙〉

        「無撁香、燒金哪有算是在拜拜!」坐在隔壁的老伯對著電視機裡的新聞,罵了幾聲,又輕輕搖了搖頭,看起來對新聞裡的發言人行徑很不以為然的樣子。我溜地把麵吸進口裡,默不作聲地把眼前的餛飩麵吃完,走路回家。

熟悉的路線在我記憶中延展。家門口的路,從我有記憶以來,就是鋪著柏油,後來改了石板磚道,像所有觀光區的老街一樣。入口木製匾額上爬著龍飛鳳舞的五個字──雲霄厝古道,流麗的書法字、凹陷的刻痕、匾額上的年輪是壓縮時間的證據,一下子,就讓我走到從前。

 

        所有的老人都喜歡重複他們的人生,阿嬤也不例外,童養媳的生活總是苦的,她家裡窮,可是那個年代裡,誰家不是這樣窮苦?渴望著變化。小小的她被送到阿公家裡,學著工作,也從小就學著做一個媳婦。媳婦最要緊的就是賢慧體貼,最好是可以幫忙減輕家計,當時沒有什麼才能的阿嬤,開始跟鄰居學著剖香腳,婆婆看她拿刀學剖香腳,冷著臉、哼一聲笑了,阿嬤學她婆婆的樣子給我看,一臉不屑。她的婆婆說,做這個好,有錢賺又可以不用出門,阿嬤拿著刀子割傷了手也不敢說,自己擦藥包裹,忍耐了下來。

        小時候的我,拉著阿嬤的手掌,正面反面地反覆翻看,奇怪她在廚房裡面那麼俐落,怎麼還有那麼多刀疤藏在皺紋裡面?後來才知道,除了廚房裡的菜刀可以劃傷人之外,生活裡還有那麼多銳利的刀子等著人去拿。

 

        剖香腳是一門技巧很高的工夫,阿嬤學了好久,阿公拜託鄰居一起砍下來的刺竹,固定日子送到家裡,竹子一來,阿嬤就開始忙碌了,又鋸又切,把有節的地方都去掉。好多竹子一下子成了許多短竹棍,我跟哥哥總要抽幾根出來玩,竹子結實,敲打在人身上奇痛無比,我們用小竹棍彼此追打,還用來嚇路邊的野狗。久而久之,本來跟我們一起窩著玩的混種阿黑,一看到竹子運來了,就立刻躲得老遠,不管我們用什麼食物引誘牠都不搭理。

        阿嬤一手捏一只耳朵,把我和哥哥從門口拎進門,催我們去放水,那些截短的竹子切短之後還要泡在大桶子裡浸水軟化。我們什麼也不會,只能幫阿嬤這點最簡單的事,竹子在水桶裡載浮載沉,空心的竹子漂浮在水上,手指一壓,往下沉了沉,旋即又浮起來,和其他竹子碰撞,發出帶點輕脆的匡噹聲。我們不逗狗了,改玩水,用竹子當水勺,一瓢一瓢地撈起來,假想洩流而下的水柱就是瀑布,噗剌連續幾聲,水花接連濺開,我們衣服都濕了,整個夏天都是涼的。

 

        泡軟的竹子比較好剖,剖香刀方得像砍刀,阿嬤把竹子立在板凳邊,熟練地一剁一壓,竹子就妥協地裂了一瓣下來。大竹筒被剖成竹片,刀子繼續削,竹片兩端堅硬的部分也被削掉,外緣粗厚的綠皮也被刮除,內側柔軟的、彎曲的內心,也被切掉,剩下一條方方正正的竹塊,阿嬤從中一剖,竹子很快就被切成兩等份,疊起來再對切一次,二成了四,四裂成八,八雙生成十六,十六又很快繁衍出三十二,在念書之前,我的數學是竹子和阿嬤教我的。每一回對切,那竹條就越變越細、越變越軟,對剖幾回之後,那竹條已經軟得不足以好好自己對齊,需要阿嬤另外拿一支粗的,抵住那綑被剖細的竹條,當做對齊的橫桿,這樣一來,還可以再剖一次,剖出來的竹條細到約莫只有零點三公分,抽出一看,纖細的竹枝條在空中輕輕搖晃,上下勻稱。

        做到這裡,功夫還沒結束,我和哥哥除了看阿嬤的拿刀神技之外,也喜歡看她累積好幾束香腳,雙手抓一捧,點了點,都是五千多支,數量從未有太大的變動,這些做得久的婆婆媽媽,每個人的手都成了電子秤,一量一個準,不像我,還要挨根地數數量。

        阿嬤另一個絕活,就是把之前竹子削剩下來的綠皮,再刮一道,刨下一層軟皮,當做麻繩,竹棒被整束綁起,剖香刀幾番拍打、壓整,被綑得像巨大麵線束一樣,這時候再抱來,往地上邊壓邊轉,手指三不五時在上面攏一攏,竹條們就被開成一朵放射狀的花,猝然地綻放在地上。

 

        香腳花要曬太陽,每一大叢香腳花都是幾千支的細竹條組合而成的,家家戶戶有在剖香腳的,沒有不曬花的,好天氣的時候,整條路炸了一串花,小時候覺得香腳束又像花,又像毛刷子。我想像巨人那樣的身形,用手捏起這些小毛刷子,刷什麼好呢?刷一刷街道吧,把整條路刷得再亮一點,刷一刷房子吧,把房子刷得光燦燦,阿嬤笑著從裡面走出來,說工作做好了,帶我和哥哥去附近繞繞。

        我們一人牽著阿嬤一邊的手,她被我們兩邊角力,身體歪歪扭扭晃了兩下,罵了一聲,又任由我們了。我們去路口的叭噗攤玩彈珠台,運氣最差最差的時候,還有一球芋頭冰。我舔著叭噗,繞開那些香腳花走,聞到空氣中隱隱約約的香氣。

 

        曬乾的香腳要黏香粉,我和哥哥都說是給香穿衣服。黏粉打底過的香腳抓在手裡,往小桶裡的水一沾,快速拿起來,到鋪了滿滿香粉的平底大盤裡面一涮,香腳立刻沾了一層香粉。阿嬤不只涮這麼一次,左手抓著香腳尾端,一面輕甩,一面搓,右手有時還要分神抓起香粉往香腳上灑,邊灑邊抖勻了,抖甩的過程裡,香粉飛騰而起,只要空氣稍有流動,輕盈的香粉便化做一陣淡淡的褐色雲煙,在空中扭轉變化,然後慢慢散去。有些粉塵落回盤裡,它會重新被裹回香腳上,拜拜的時候,燃燒成祈禱,往天空飛去。沒落回盤裡的香粉呢,有的飄到我手上,混合多種中藥材的香粉,聞起來有種沉厚的香氣,再聞,哈啾地打了噴嚏,它懸浮搖晃過激烈的一陣之後,最終還是落在家裡地上,和所有灰塵一樣。

 

        所有做香的人家裡都是這樣的,雲霧繚繞,竹香和粉香,蓋過一切。

        老練的人,剖起香腳效率奇快,一下子紮了好多束香腳花。粉沾三趟,裹好香粉的香腳,要再開花一次,徹底曬乾之後,就可以等人來收了。阿嬤後來不再被她婆婆冷眼對待,多少是虧了她學剖香腳學得快,賺得不多,卻也對家中不無小補。

        以前流傳,很多人不願意嫁到雲霄厝,因為要流血學剖香腳,媽媽結婚的時候卻沒想那麼多。阿嬤教過媽媽怎麼剖竹子,媽媽試了幾次,都剖得歪七扭八,好幾回差點往自己的手下刀,媽媽後來說,阿嬤看她拿刀的時候,表情有些奇怪,有點想叫她學,但又不敢講的意思。

        媽媽為了讓阿嬤開心,想認真學,卻怎麼也不若阿嬤手巧,「媽,還是你厲害!」阿嬤聽到媽媽說這句,笑得很開心,直說現在不用學剖香腳了:「唉啊!以前生活艱苦,現在不用這樣啦。這馬攏是工廠做的了啊。」媽媽免除學剖香腳之後,去外面罐頭工廠上班,阿嬤在家裡看顧我們,閒來無事,有時也繼續剖香腳。

 

        長大了一點,我和哥哥都動過要學剖香腳的念頭,哥哥和媽媽一樣手拙,學不來,只能幫阿嬤拿些重物。我比哥哥更接近阿嬤一點,對要動手的手工藝活動都很有興趣,我沒說的是,我喜歡剖刀沿著竹筒切下,那瞬間爆開來的竹香、沾香粉時,氤氳整屋子的中藥香味,還有一叢叢沿街綻放的香腳花。

        長大之後,我已不再幻想香腳花是巨人手裡的小掃子、茸茸的小毛刷,小時候看起來如此巨大的香腳花束,現在看來也不過叢生到膝蓋高。

 

        阿嬤心疼我,即便只是練習,她也不喜歡我拿剖刀:「不小心割傷怎麼辦?我以前是不得已才做這麼艱苦的工作,你可以就不要做。」她輕輕奪過我手裡的剖刀,小心地不讓竹條割傷我的手,把還沒剖完的竹條接到手裡,細心地對半剖開,重疊整理後又重複一次,「好了,你接著。」我接過阿嬤遞給我的香腳,快速地把它們捲成一捆,心裡卻知道,這工作無論如何,都沒有辦法「接著」了。

        做香的人日日減少,從媽媽那輩算起,會學剖香腳的人已經不多,到了我這年紀的,更多人只是看過聽過,就算動手,也是在玩。我第一次去廟裡拜拜,拿起線香覺得手心裡有別樣的觸感,不知道哪裡異樣?仔細看了又看,最後才發現原來外面賣的線香內芯是圓的,和自己家裡剖出來的方正形狀全然不同。後來又知道了,剖香腳的師傅,不管手再怎麼快,也快不過工廠機器,幾秒鐘就可以抵上阿嬤大半天的功夫。機器如果運作半年一個月,可以抵上整條街婆婆媽媽們的青春。阿嬤捨不得媽媽和我學剖香腳,其實我們又何嘗捨得她呢?

 

        我走回家,把電視機裡面的喧鬧甩在後頭,爭論減香與滅香的人們在神明面前吵鬧。安靜的神明連同神座一起浩浩蕩蕩地被抬到馬路上,祂俯瞰我們,俯瞰著家年華般的歡騰氣氛,心裡會想著什麼呢?我遠遠看著家的方向,每逢廟會活動,或者有學生來參觀,便會有人來找阿嬤和其他坊間鄰居,央求她們示範剖香腳,幾束殘存的香腳花開在地上,在烈日的陽光下暈散著舊日的香氣。減香環保的事情,很多製香人沒有想過這個問題,她們只是在最艱苦的時候,找到一個兼差的工作,就這麼日復一日地堅持下來,受傷流血了,也當作是尋常的事,不做了,也不過是因為時代進步了,不願兒女們重覆自己辛苦的老路。

        有人說,手工製的香容易燒,不易中途熄滅,但一種傳統而令人疲憊的工作會不會熄滅,又有誰能肯定呢?我遮了遮陽光,往家走回去,那條路飄著雲霧,有形與無形的都將我圍繞,阿嬤笑著等我,拉著我的手往屋內走,問我新工作做得習不習慣?我聞到她的手上,一陣一陣的馨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