照鏡


□□:關於你的一切太複雜了,時間裡,我反覆走在月亮的正面與背面,在坑坑疤疤中等待一次力量最大的墜擊。那些大小深淺不一的凹陷正是你留下的,詩歌、憂鬱或夢的瘢痕,在風化之前、板塊運動把它們推擠起來成高峰之前,都不會消失。
坑坑洞洞的地形要用什麼命名?我在等那個最大的陷落出現。終於,語言冒出黑暗的地表,我豁然明白了,這些年來面對著你,那種困擾我的朦朧感覺是什麼?原來那正像我照鏡子時感受到的,恍惚與迷途。

「鏡子」是我沒有和你談論過的課題,其實我曾經想談的,想以此為例來呼應你的自我探索問題,但是你有時實在是不夠專心聆聽,自己又覺得有些難以啟齒,於是話題藏起來了,直到今天才用這種曲折的方式來單向對談。

那是我某次哭泣,忽然想起一些事情於是哭了起來,一開始看著鏡子中的自己,眼眶漸漸泛紅,一點一點地,淚水也從眼底慢慢湧現,原本只是有點濕潤,但是淚珠越凝結越渾圓,終於承不住而滾落,我看著鏡中的臉,覺得陌生,真的真的很陌生的臉孔,哭的不激動的時候,還不會很醜,眉頭不自主地皺起,很陌生,很可憐的一張臉,我自己看了…竟稍微地感到有些憐愛…。後來,眼淚越流越快、越流越多,我終於忍不住跌坐在床緣,專心致志地哭。

鏡子影像中的我,是一個可以被我仔細冷靜觀照的對象,我一邊冷靜看著自己的表情,一邊還冷靜的覺得值得同情,此時的我已經抽離開來,成為一個旁觀的第三者。但是哭泣實在不是一件可以冷靜的行為,大半都是因為激動的情緒導致,我一方面是那個觀看的人,一方面還要想著心事,因為難過而流淚,這樣實在是有些疲累。不如說我可能無法把注意力分散太久,而捨棄觀看,投身到讓自己陷溺的情緒中,從某一方面來看,隱隱約約好像是輸給什麼…。但從另外的角度來看,也許這樣反而是比較符合人性一點。

同時切割自己為三等份或者更多,讓我疲倦不堪,你問有沒有雙重或多重的我存在,我曾想以自身的經驗和你分享。那種有意識的分化、自己彼此攻訐的事我不是第一次嘗試,但不是像這回一樣的具有「同時性」。不管是哲學上的、精神分析上的,抑或是文學性的,關於「自我」這個論述總是多得讓人覺得百花撩亂。如果再加上一面鏡子,那影像/印象/映象的反覆折射就更加多變難踪。

我開始找拉崗、庫里、博爾赫斯、莫洛亞,鏡鏡相映,在階段與階段間指認自己發展到何種地步,在字裏行間印證他們。

至少有三個,總有一個我熱血地去激情,好讓冷靜的那個去對照理論,劃線剖析,還有一個在這裡不悲不喜地寫信給你。

便是這樣,恍惚看著你的時候,以為照了鏡子,偶爾還起疑心,鏡子為什麼照出了夢?

照鏡子,我說黑的時候,你絕對不可能說光。於是厭惡你的演技,就是同樣在責備演戲的自己,愛上玫瑰花的蟲蛀缺口、微萎折瓣,就是提醒自己愛舐舊傷的響鐘。擊破鏡子,我也要碎裂的。

也許就是這樣,從來都握著武器,可是從來都沒有對你真正揮刃相向,就是在對你感到極端失望的時候也沒有,可以解釋為情誼(有時那麼固執地想相信),可以解釋為驕傲(不屑拿大刀斬羸弱書生),可以解釋為因為你也沒有這麼作過(漠然地,井水河水可以就此迢迢兩道了)。

曾經想要跟你訴說這些,面對你的感想。趁著你問我出走的理由時,我代替答案,把長長的故事塞給你,說:理由在裡面。你不耐煩地把故事退回來,想要快速的解答,於是你不會知道了,那是一個女人望著朋友的背影說的話:

「看著你,就像看著自己一樣很心痛。」

終究你是像鏡子而不是鏡子,我在等待你自己的剖白,你不知道,對我來說誠實跟演技一樣叫人上癮,只要有過一個誠實的朋友,他讓你嚐過挫敗但無欺的滋味,你就再也不能忍受謊言,就像我現在一樣,只是,我選擇了釋懷,想用原諒你來獲得更大的力量。

這不是光明的情書,曾經,我可以為你寫出馥郁的筆跡,壓印美麗的紋路,帶著愛的情書,超越所有你隱晦的喜好、你故作姿態的背面,我有自信可以叫你感動。但,未曾觸紙生字的熱情成了曾經,打碎這面鏡子,對滿地碎片交互掩映,不斷複刻的昨日,我已不忍反覆挲摩,讓它們風化,到遙遠的地方去,很久才隨著季風回來一次就好。

願 你窺星口占不得幸福的自我預言,不會實現

雌雄魂


□□:有人用歌詞來對我寄喻他的心事,我不是絲毫不動心,只是這樣的手法我們早已戲耍過,如果要炫目一點,必定要跳出你舞過的步子,才能動魄。
然而我也不是依照著你的影子要另一人去印證,只是那種熟悉的方法讓我想起你,那時和你和他一起度過的,在鎖鏈纏綁下奔跑的日子。

我相信自己是具備眼光的,就像當年在人群中「看」到了你。那回識破你迂迴欺瞞的詭計,便得你一笑,自此,兩隻狡猾的小狐狸常約在無人探問的山郊曠野共享一串葡萄。時酸時甜,那些葡萄。

你是否還記得那些相契的亢奮感?
每日道別之後仍以一條細線相牽,你的字句偎著話筒騷動我的左耳,笑話、廢話或傻話,老這麼傾洩著。我們除了以歌詞代替言說,也常常在最悶的時候直接做對方的DJ。你願因薦一首好歌予我,而擲千金。我亦如是。
以左耳聽你說話的時候,就播首〈左耳〉,悠閒盤坐的時候就點〈我坐在這裡〉,你用〈別哭〉向我告解關於求不得苦的戀人絮語,我便用相同歌名的另一曲回應,剛出道的女歌手聲音又青澀又率性,同樣的求不得苦,卻有不同的解脫,無法直接慰藉你的,我用音符傳遞。

也曾因為音樂聽的開心了,隨指一份試卷,相輸一張唱片。為此,吞食的山河地理,歷史人名都成了勝你的踏腳石,此趟輸了,下回便急急追上。到後來兩人雙手一攤說別玩了,結果勝率各半,只像交換。我們相視而笑。你必然也懂得那種戲競的趣味,那種,把夜讀的呵欠與寂寥驅散的動力。

有人對我說過,我是女身版的你,而你是具喉結並多一支肋骨的我。
我們實是相似而不同的,你、我,以及他。我們是忠貞的三角,彼此等距。你應當不會忘記,三人輪番連線的日子,建立許多通關的密語,查找關鍵字始終無礙,因為我們手邊有共通的破譯本。

寒涼的天氣會記起和你們翹課的午後。我在你們面前哆嗦,你拿來熱咖啡,並和他一起搓熱我的手心。三張電影票,我抽到你們之間的座位,「入場吧。」兩個哈哈大笑的小時,有你們在身邊,一切驚懼都放下了。
少了眾人的蜚語,我們自在。曾有人質疑我不懂兩性之間的友情,我想起為護衛你們而掀過的連綿烽火,有很多東西比愛情更長壽,而革命的碧血也不一定要給誰來見證。且讓他們去說,讓我們看我們的電影。

離開你們之後,我很少返鄉。我離開了便不打算回頭。

他嗔怪過我的無情,而你,音訊斷在千里之外。

偶然在網路上見到你們的聚會照片,抓了一張存在電腦記憶底層。所有人我都視而不見,只專心看著你們兩個。變了?不,一點也沒變,是我可以一眼認出來的臉孔。當年你就是以這張臉,真摯地贈我四個字:「任真自得」。我苦笑接下,不斷地反芻。
我不以為忠貞與純情可以對抗時光的流轉,但我感謝你念了五柳先生傳之後,借了四個字給我,提醒己身在流離川變中的堅持。

男身女靈,雌體雄魂,我們真的相似嗎?

最後一次見你,我們一起因捕捉不住他人的心意而失落,你刻意潑濕了髮與面容、我低垂雙目,這一回我們像兩隻落水狗,奮起不了仍要對方加油。最後一起走過舊校舍,它已被打掉一半,在走廊盡頭,磨石子路盡頭並沒有接連什麼其他大樓,而是露出凹凸不平的水泥、一些鋼筋、細小的破磚石礫,然而這不礙事的,跨過這些,同時也跨過中間的小水溝,再穿過鋼柱直立的長欄,就是車棚了。
你走的時候,忘了有沒有說出再見這個字眼。

後來?我們跨上單車,鵠立而灑曳,頭也不回地向路的兩端騎去。這就是後來。

願 你聽到這個私人DJ時間,我要放一曲,你喜歡的〈Summer rain〉

鑽戒


□□:每次大夥起鬨說你很冷漠的時候,我都跟著瞎吵鬧地附議,但是,我知道你是溫柔的,至少對我如此。從初識到如今,你都在現實的彼端屹立,如散光的塔,雖然我並非依照著那指引前行,但當我航近你顧及的海域,總是有光。如果呼喊,你就回應。我在黑裡瞇著眼睛看,無論幾次,都會讚嘆你的光明與強大。

仔細回想,你對我總是親切。以前你還住宿舍的時候,有幾次答應了我一起過夜的要求,我佔了你室友的床位,跟你說一些荒謬的人事,把很悲慘的事情說得讓人忍不住哈哈大笑,笑過之後彷彿多了一點點再次面對的力氣。有時候你會拿出一些搞笑的漫畫給我,讓我轉移注意力。聊累了,就關上燈,我對著睡在另一端的你喊,我喜歡你。黑漆漆的房間有你的回答,你說你也喜歡我。

謝謝你,那時候聽到那樣的回答也就夠了,其實我怕自己陰鬱的部分會拖累旁人的情緒,但是又想找一只會傾聽我的耳朵。你不只是傾聽而已,還不斷地為我打氣,我很貪婪地汲取你的光明,然後,擔心自己無以回報。

雖然我不常說出口,但是對於你的體貼,我在心帳上,是一筆一筆記清的。

譬如很久之前,我因為一些家庭事件,蜷在椅子上哭到乾嘔,在電話裏你急欲安撫我。隔日,我不顧一切地搭上長途車逃離。你惦念著,晚上還打了電話問我是否安好,不追問人在何處,只要安全就好。情緒和著對原委的羞恥與憤怒,還有對你的感動與銘謝,泫然欲泣。

有回晚上睡了,隱約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,以為是蟑螂而不在意,隔日發現你從門縫塞了禮物,這才明瞭你為了給我驚喜,等我燈暗了才偷塞禮物。而那是半年前你遊旅異國時購買的貓物品,止不住的驚訝,你在那時就想起今日了嗎?看了卡片,有滿滿的窩心之感,你用擬物,觀察一隻貓的作息,用可愛的口吻記述……如果我真的是一隻貓,我一定會喜歡在有你的那家圍牆上小睡。

或者當我為那些無理且無禮的人而煩躁,你堅定我的意志,不讓我因她們而理性浮沉,還特別回家找了印有可愛貓圖案的小物贈我,笑說可以綁掛在面前,像驢、馬眼前綁了一根紅蘿蔔一樣,有不斷前馳的動力……。

想起前日,我逛街逛得極為焦躁,打電話向你求救。你問我為什麼要一個人逛街?我說我跟女生逛街會更加地焦慮,你回說你現在有空可以馬上出門,要我等你。
當我眼因為那些絢目的華服而迷亂,你騎車出現來到我面前,恍惚有白馬王子的英姿。
雖然後來一同走逛著,對於購買所需物品沒有實際的助益,但是我喜歡和你有共通的品味,欣賞特立的服飾。

更多日常瑣碎的一切,我記下,常常回想,並因之而微笑。

有一次,我把你的手舉起,讓你纖細的無名指對準燦燦落日,說:「我要送給你世界上最大的鑽戒。」
你還記得嗎?我覺得送什麼東西都太俗氣了,這種光芒與美麗適合你,適合你給予我的種種溫暖與溫柔。

其實我話說完,就等著捱罵,平常人大概會覺得耍冷或無聊吧。但是你笑著說你很高興,於是我也開心起來,因為察覺了你的回答是非常真誠、無偽的。你要記得,我送給你的大鑽戒,無論將來你到了何處,它都會每日升起,你儘可尋它穿戴。

曾經,我問過你對於人生道途的抉擇。我們看似選了相似的路,但是出發的原因是不同的,也許我將來會作出叛逃,以不可知的形式,但對於你尋求的,我寄予最大的祝福,你是我見過,溫柔而強悍的光。

願 你渡的人生之河,平靜映著晴日,如行藍天之上

道別語


□□:如今你還流血嗎?你曾經擁著我這個荊棘少年而被刺傷的胸口,現在還滲著胭脂色嗎?
如果傷口早已癒合,但願你諒解了我的年輕魯莽,我們可以再一次站在那個多風的樓,執手共看天色。或是你胸口依舊汩汩流著暗血,不管那是由多少人造成的,我都有了直視它的勇氣,止血與包紮,我反覆練習這些技能,我一次又一次的提醒自己,再也不要害怕地逃開了……。

關於你的回憶,夾雜著驕傲與悔恨。

偶而有那麼一些時候,他們稱讚我的眼光、稱讚我的手,我昂然地挺起胸膛─你是我美感啟蒙的第一人。我想念那間明淨的教室,兩年的時光,我在那邊永不厭煩地想要學習,更多、更多。我急著讓那些美麗的意象,繁複的技巧進入自己的身體。我永遠記得剛踏進門,看到的繁花顏色有多吸引我。我慢慢踱向那些玻璃窗,仔細觀察那些閃著光芒的作品,心中狠狠想著:我一定要保留住我生活中靈光的瞬間,使它們成為你的收藏之一。

那種乾淨的光,成了記憶你的基調。以致於想起那間教室的時候,顏色都是明亮的,竟然想不起半點雨澤的影子。我就在那種淨爽的氣氛中,領受一切。

你喜歡撥放校園民歌,那些琉璃般剔透的嗓音,從我位置的正後方傳出來,一首接著一首,以前覺得很俗氣的,現在一個人走在路上的時候,哼出來的,有時候竟然是那時候聽過的歌曲,自己都覺得驚訝,像是〈橄欖樹〉被我記牢了幾句歌詞,我就像跳針一樣,一直反覆:「不要問我從哪裡來,我的故鄉在遠方,為什麼流浪?流浪遠方……。」

音樂與美術作品讓一切看起來和平而美麗。但是在靜謐的氣氛下藏著暴風,那時候正好是我價值觀崩落的季節。
我厭惡所謂的大人,厭煩學業與品格畫上等號,不能接受身旁邊緣的朋友被嗤之以鼻的對待,我想以和馴乖巧的身分,站到對抗的他們的陣營。有時候,我替同學夾帶一點違禁品,因為我從來不被檢查。並因為他們對我微笑,盲目地信任我而感到鄙夷。我既不認同、也不反對那些違反規範的行為,有些純粹為了反抗而反抗的意思。你那時候也被我劃歸到敵人的範圍內。

我連作品都帶刺。你發放美麗的圖紙,我偏偏要鏤刻一隻巨大可怖的蜘蛛,讓蜘蛛在滿堆顰笑少女、可親動物間爬行。我等著聽你怎麼說。我等著。
但是你看了那蜘蛛,拈起,掛上,對眾人宣布:醜也是美的。

有一瞬間,我差點承認你以這句話打敗了我,我為了這句話而深深顫動。我還在想,你,是敵人之中比較可敬的。

雖然如此,我對體制、普世的觀念仍然不能茍同。我給你寫信,悄悄放在抽屜裡。滿滿的,對於週遭的批鬥。你隔了一日把回信放在原處等我拿。我飛快的拿走,藏在書包裡,回家才看。

你用清俊的筆跡寫著你也有相似的悲嘆,你對我說你的心正在:泣血。

泣血。

這兩個字轟然地出現,打進視網膜。那一刻,我的心情很複雜,像是忽然驚覺眼中的敵人也帶著人性。你認定的敵人忽然用他柔軟、無防備的腹部示人。同理心產生了,有些憐憫你。但同時也造成另一種根深蒂固觀念的瓦解,你作為權威、宰制我們的一員,竟然如此軟弱,且天地難言到向一個不具名的荳蔻學生用了這麼重、這麼痛的兩個字,又變得有些瞧不起你。
拒絕你見面的要求,多疑地想著也許這是反叛餘黨一網打盡的手段,我把你的信燒掉。

現在十分後悔,那是你在成績數目之外,給我的唯一文字。

後來我不曾再寫過信給你,只在平日觀察你的神色,你仍像平日一樣,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出自於我的幻覺,總覺得偶爾你會閃露出一點點落寞的神情。我看著,裝作不知道。

畢業後有一日,臨時興起跑回去找你,身上還背著單肩的重書包。見了面,打了一聲招呼,退了幾步遠。你問怎麼了,我回答說流了滿身的汗,不想弄髒你的衣服。你聽了,一把就把我抱住:那有什麼關係呢!
談話間你替我提書包,皺著眉頭說這幾公斤的書包啊,會把人壓不大的…。我看著被我割的五顏六色的書包帶被你拿在手裡,想到以前的事……。

我要離開前,你飛快地對我比了一句手語。我看不懂,問那是什麼意思,你又比了一次,並且緩緩地說:那是「我把你放在我心裏」的意思…。我想,以前的事你都是知道的吧。我慢慢成熟了一點,不那麼為反抗而反抗,多少也比較明白了名之為大人的這個族群,我後來聽聞畢業之後沒兩年你就離開了,我想我當時應該更溫柔的回應你才對,為什麼年輕的時候總要那麼尖銳、急著反抗、急著證明呢?結果是傷害了人,事後追悔。

你對我說的那句話,我始終記得,如果不追問真偽,不探尋保鮮期限,那是一句極動人的道別語。

願 你現在撥放的都是輕快的小曲

斷翅˙飛行


□□:詩人對我說,檢視過去的詩作對自己來說猶如一張張病歷表。

夜裡,我重閱一年前寫的文章,那沒有履行承諾的、寄發出去的應邀稿件,也的確怔怔地成了病史中的一樁。出發的念頭原是為文造情,但,情感怎麼樣也捏造不出來,最後還是選了我的確喜愛的那些飛禽作主角,只在文末幼稚且佯裝爽颯地下了個明淨的結語。然後,一年過去,這些字句成為你的祭文。

在黝黑的房裡提及死亡,這才猛地憶起家中最早折翅的,是那隻黑若午夜三時的九官鳥。

九官鳥善學人語。剛進家門,小孩子就急急忙忙的要教他說話,一個字一個字,我們慢慢說,把嘴型強調的極誇張,彷彿這樣一來就可以把語言傳授出去。但是他從來不曾習得任何一字。時間久了,我們這些孩子也就倦了,總是這樣,忘記他是一個完好的生命,棄絕他如厭膩的玩具。情感上的棄絕,只是日復一日的去幫他更換飲食、處理穢物。

鳥籠掛在頂樓,在無燈的夜晚去清理,常常是就著外頭的商家霓虹、街燈團簇來間接照明。抬頭,只見他的黑眼睛溜溜的反射著微光,黑裡帶光澤的身翼融在夜裡,只有那眼、那橘紅色的鳥喙、那頸邊艷黃肉瓣突出來,看久了那些鮮豔帶光的小細節彷彿脫離了他的肉身,漂浮在深深淺淺的墨色中。看久了讓人有些懼然,加上體型不小,橘紅的嘴喙形狀又銳利如刀,並不是懵懂孩子會懂得好處的鳥類,便在情感上又更疏遠些。

漸漸的,我們開始聽見九官鳥在樓上噗噗擊翅的聲響,合著他生來呀呀的粗嗓,上下跳躍把籠子撞的喀喀亂叫。我們去安撫他,竟看見他把籠邊的一些雜物勾近籠子,然後足爪以扭曲的方式卡在空隙間……好不容易把他救出來,但每隔幾天,他又反覆作著同樣的事情。
他一次次地讓自己的足趾卡住,讓自己陷入不能飲食、不能休息的痛苦狀態,不然,就是在夜裡呀呀的狂叫著。終於,有天我們發現他把自己絞死在籠內。

這便是第一樁死亡。

後來,當十姊妹脆弱的脖頸被人魯莽的折斷時,我不流淚,但心中哀哀欲絕。撿了他掉在地上的白色羽翅,偷偷埋在花盆裡,我想日夜看守他的一部分。我在土裡灑下花的種子,想讓這猶如衣冠塚的沙土之上開滿花朵,用最美的東西陪他。
花開了沒有?
花朵開開落落。時間讓栽花的塑膠盆子都磨損,盆緣變得脆弱易碎,花朵的根向下蔓延,超過當初埋翅的深度,時間……。

如今輪到你了。崢嶸歲又除的時節我回到故里,完全不忌諱什麼的,在農曆年頭去探你的墓。在鄉鎮的邊緣,田埂、土堤的邊緣。農地正值休耕,田地裡不是積著一些恍若死水,要不就雜亂地長些敗草,風從遠方吹來,冷冷索索蕭蕭。陰天裡的雲灰髒,在我頂上竄的飛快。

就是這裏了。我低頭看那個毫無隆起、沒有墓碑,只有堤上用石頭磨畫的白色刻痕提醒我,就是這裡。

很久很久以前,有人對我說,從飼養的動物可以看出主人的性格。也有人跟我說,養魚養鳥都藏著一種隱士的氣質,因為魚跟鳥都是情感很淡漠的動物。那不是真的。魚跟鳥的確不是可以以掌心用力捧起,撫摸體溫的動物,但是說淡漠,那不是真的。我想起那尋死的九官,在夜裡激烈的寂寞著。還有你。

你總是陪我讀書,在我目光酸澀時,總要起身,回頭尋找籠子就在我身後的你。常常任性的把你從酣甜的夢中挖醒,剝些菜蔬水果逗弄。或著,就把臉湊的離你極近,很虔誠的向你說:你好美。不斷地、反覆地說著你好美。然後你聽著聽著就會慢慢地把眼睛閉上,一副很陶醉的樣子,我也跟著把眼睛閉上。
有時,你又偷偷把眼睛睜開,被我發現的時候又趕緊把眼睛閉上,然後,再偷偷地掀起一條縫,覷我,當然,我仍說著你好美。就這樣,我們兩個對視的眼睛開開閉閉,像極了戀人的調情,我懷念這些有默契的時刻。

如果連這些毅然擇死與甜美默契,都只能算是感情淡漠的話,那麼我們要證明情感的熱烈堅摯未免也太過困難。

我又拿了顆石頭,想在那堤上,把記號畫得更深一點。聽說你死前病的厲害,既然我們曾經有過那樣的默契,我愚騃地想著,為什麼我絲毫沒有感應到你的死。譬如在行走中忽然胸口絞痛,譬如在埋首書卷中莫名的淚如雨下,譬如在課堂中彷彿聽見有什麼喚我,於是我如中蠱般凝望有你的方向,為什麼我沒有?罷了,這樣的我是越想越傻了。碎石堆裡你躺著,應該蟲蠹菌化的差不多了,旦做不淨觀的功夫我還學不會,掌中的石頭仍兀自重描刻記…。

願 你沒有輪迴。如有來生,來生不做籠中鳥

遠方陌生人


□□:有沒有人問過你,對於一個陌生人能夠有多少懷想?我希望他們問我,如此一來我便能順理成章地,將你的影子從回憶之海中打撈出來,歷歷地思念。
陌生人,是的,請原諒我的開場白,因為我確實已經失落了你的名姓,當然不出於惡意,我有你能諒解的理由,而陌生,我想是這一切如此可貴的源頭。

那時候我像游萍一般,晃蕩到有你的城裡參加營隊。神的手(如果套用你的話說)安排我們相遇,語言打破寒冬的空氣,你直視的眼神拉近我…,這是殊緣的起點。我不知道該如何解釋,我們之間。也許是基於對人的信賴和愛,活動中我們全都真誠地對待彼此,不相識的人可以面對面地流淚、可以緊緊擁抱因為哭泣而顫抖的身軀,這已經讓我感到和平日不同的驚奇,而另一個陌生人邀我們留宿,更是讓我覺得盛情難卻且不可思議。

那晚我走進剛認識不久的陌生人的家中,有種類似在雨夜被拾獲的感受。

我們輪流盥洗,你偷偷覷著我的貼身衣物,我笑著對你說,其實可以不用這麼忸怩,如果你問我,我會大大方方地告訴你,關於女人的一切,像古老的一族,私下代代流傳的秘密。

走進我們將並肩共枕的房間,我臨窗遠眺,心中的波濤難以抑止:我在一座遙遠、繁華的城裡,一間十足雅痞風味的公寓,從十幾樓的高度俯瞰平蕪盡處的燈火,背景是濕濕冷冷的幽藍,雨還下著,間雜著車子川流的光河,有些雨滴匯流而下,像潮潮的淚痕,有些則煢煢一點,沾著玻窗不放,空氣是冷的,一些濕氣霧了窗子的邊疆地帶…一切都像極了電影中常特寫的鏡頭。回頭看,室內暖黃的燈和你,正在喚我。

大而蓬鬆的雙人床是一對陌生戀人讓給我們的,躺上去有種異樣的感覺,並非不潔,而是想著,我怎麼會有一天睡到這裡…。你拉著我要禱告,我不會禱告,我說。那麼你跟著我念…。怎麼禱告的,我記不清了,只記得你召喚了天使佇立床側,為我們守護睡眠。

禱告完,我們仍興奮地睡不著,拉下同一條被子,我們說話。你安心地對我傾吐許多深沉的秘密,我遙想那些人事,你對我來說已是不熟悉的,而那些,更隔一層…。後來我常常想起這段,是不是陌生給了我們安全的距離,得以不用懼怕後果地打開心?或是我們篤信著要坦誠,便有了坦誠?為什麼許多日夜相處的人,都還比不上一個上一刻還不相識的陌生人?

天亮之後,我們又急急地整裝離去,出門前,我又看了這臨時的寓所好幾眼,現在叫我描述,我還可以清楚的畫出來…。

下一夜,我們和眾人一起打地舖、躺睡袋。你仍睡在我身邊,但是怕打擾到別人,我們不再夜談。

然後,日光乍現,我準備離開這座城。在一片兵荒馬亂中,我在一個餅乾紙盒後邊寫上我的聯絡方式,緊握了一下你的手,離去。

你從沒有捎來過任何消息,而我也在轉身的剎那忘了你的名字。現實會不會像《向左走˙向右走》的劇情那樣,寫著字的紙片糊了?掉了?或是你也在轉瞬間忘了我,我們丟失彼此…。

前些日子看電影《幸福的三丁目》,窮酸的小說家摟著小男孩說:「我為什麼要這麼擔心你?你跟我,可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啊。」看了動容,因為這讓我想起了你,陌生人,短暫地交會又分離,此後緣慳。我想著,將來我會繼續從一張陌生的床流離到另一張陌生的床,但我還能不能遇上另一個和你一般,剖心相見的陌生人呢?

願 你向天使哀禱的時候,祂們,都正側耳傾聽

友宅˙友諒


□□:〈春花˙春華〉。原本我是這麼想的,但是感傷總容易被耍冷所毒殺,既然你不在意文字修飾與否,索性如此。
然而,我還是鍾情春華二字,原因無他,只因為反覆想了好多遍,似乎只有這樣才能把當時叫我們迷醉的那些場景,形容透徹。

當我對別人說,我扎扎實實地在女人國裡打滾九年,他們總是難以置信,甚至,羨煞一票男子,這時候我總會想到你,我說的,你一定懂。畢竟我們的緣分從那時結下,並且在我們不知道的未來,越纏越多圈。

我不會忘掉,十五年前(真可怕的數字,我是否拙於計算曆法呢?)你坐在我旁邊,我怯生生地向你開口說話,你睜著眼睛不太明白我說的內容…,然後,今天,我們相遇的時候總要爭相開口,滔滔不絕…。想來你那時候就已經接受了我的個性,接受我的一時興起,和偶爾怪異的想法。對於這種接納,我銘記在心,就像…你對著留了長頭髮的我說「你還是當時剪平頭的你!」,這麼篤定,幾乎使我泫然。

一開始和你還沒有這麼熟,牽絆突然就在重逢的那些年裡加溫。好多精采的畫面,是你陪我一起走過。
總覺得你是慣用左腦的,無比理智,總要在一群人發瘋的時候,潑些冷水讓大家冷靜,好像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,覺得這種理智,像極了老年的漠漠,不常激動、理性先行、默默泡著茶觀看其他人,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,就這麼自稱老人,但我們相聚的時候,總少不了你這樣的一個角色。
我常想,你的理性就發揮在數理上,教了我好久三角函數,和那些圈圈線線的圖解。我則常常被情感主控意識,連算個數學,也要你陪我把課桌椅搬到多風的陽台上,臨著風和成列的台灣欒樹,講解一道道習題,風狂的時候,講義容易被吹的到處翻飛…經常,我們會引起過路同學的側目…。

或者,蒸溽的夏日,趴在桌上休息,微弱的電扇吹來,我呻吟的說「…這有…趴在大草原上的感覺…」,你說了聲是嗎,然後放著我盡情想像。或者,一群人圍在一起吃便當,空間擠了,總有幾個要坐到講台邊上,我常常說,講台跟第一排桌子中的空間是一條河,我們正坐在堤防上…你嗯的兩聲,就讓我們一起坐在堤防上了,其中,有微弱的水聲瀝瀝…那些無用的小幻想,你總讓我盡情馳騁。

然而這些都還不是經典。

經典的,莫過於那條空中的金色河流、飛不上天的風箏、如魚吐出來的氣泡,和在圓形劇場裡,用花替一位少女洗禮。

為什麼我們當時那麼使勁地風花雪月呢?

忘不了當時三個人一起看那條閃爍的金河,約定回家各自寫一個版本的日記,你還記得題目叫做什麼嗎?你還記得,我們最後很卒仔的下樓清理嗎?

忘不了曾經翹了輔導課,躲在小角落作風箏,用盡垃圾袋、媽媽的縫紉線…硬是要組合一個能飛的期望,我還記得被吸引過來的同學,看到風箏在草地上跌跌撞撞有多失望…。

忘不了讓別班老師說,我們”很天真”的泡泡…空氣中七彩的氣泡,總讓我有置身於水底世界的感覺…。

前些日子,看到你們小聚會的感想文,中間又提到那個”露天趴”,瞬間又懷念起來,那的的確確是一次經典。我曾經讀到,一位善感的作家說:「太過年輕就建立愛情的經典地標時,往後的感情只能一路從地標處往下滑。…」其實,不只是愛情如此,很多事情也是這樣,總覺得那次我們建立起某種浪漫的、縱情的經典地標,以後,再也不能。突然想起,那景象充滿了豐澤的意涵,名為圓形劇場的空地;我們頂上有盛開的桃色九重葛花;我們以葉的瀑布、花的流水洗她;那女孩戴著羽翅迎她的成年禮…這種美麗,是說不明白的…。

這種小事,是我獨自想起來,會偷笑的。
為什麼,我們當時那麼使勁地風花雪月呢?

後來,我遇見的人,在我撫摸路上的貓狗花草時,有的人嫌我手髒…有的人說我無聊…,感覺,大概正像你找不到一個可以陪你在草地上打滾的人那樣吧…。
老覺得拉著你經歷這些,是一種任性。有次,無比誠敬地感謝你容忍我,你卻說,從來都不覺得這是一種容忍,你說「頻率很合也是一種緣分…」老天,為什麼你這種左腦理智的人,說話這麼催淚…我想像那個畫面,在密密麻麻的人群裡,每個人發出長短不一樣的頻率,一開始,相識不相知,隔了很多年,忽然頻率對上了,從此相知相惜…我有些害怕說出來,多像一個容易被破壞的故事。

相識這麼多年,我最糗的樣子都被你看光了,不知道你覺得我變了多少?我倒是覺得你一點一點地變溫和,那些銳角消失了,悄悄地,如同圓熟的年歲。
春華,見證彼此成長的時光,從一丁點大的女孩,變成心鎖重樓的女人,不論如何,你總是記憶中不可分割的一塊。你知道的,在聯絡人當中,我設了一個群組,名之為流金,紀念那一日,名單中有她們,也有你。

願 你宅的很氣質

183 club


□□:當時你說你有183,也是183club的一員,在場的我們都笑了。
高有兩種意義,一種純粹是身形,另一種則是氣質─讓我感到龐然,這兩種,你兼而有之。
然而你總是那麼恭謙地喚我,使我從來不覺得自己站在你面前是一種仰望,反而是俯視,奇妙的視角,看著你,比血親的兄弟更加憐惜。

憐。後來幾次和你約定的飯局,席間你給我這種感覺。
我還記得當初見你,深深被你的才華所懾服,愛才、惜才的情緒在我心中蔓延。不同團體都想留住你,每個地方都很需要你,你有能力、你發光,可是我當時不知道,哪片土地才是你真正嚮往的,也不怎麼明白你心中怎麼想。後來,見面的時間越來越少,每次都把握僅有的時光,單刀直入剖析自己的心情,方才多了解你一點,如果仍像以前那樣時常見面,也許很難這麼坦誠吧?這麼說的話,是幸還是不幸呢?

上學期末的見面,你還記得嗎,聽到你說的話,我驚訝的下巴都要掉了,憑著粗淺的認識,很難想像你叛逆的樣子。曾經說過好幾次,你在我心目中是很乖巧的,我甚至說了,覺得你很完美。你皺了眉頭,語氣中帶些痛苦地告訴我,你不希望別人這麼認為…。最近的經驗剛好也是這樣,有人希望我別把他想的太完美…。我當然知道人總有軟弱、掙扎、小缺點…但是,才華和光輝燦爛會把它們帶來的痛苦加乘數倍,我不忍心感知這種痛楚,所以時常遮著眼睛要自己不知道…。
呵,這可真是一種莫名其妙的心態。後來轉念一想,其實這樣的你,比起以前要人性、可愛多了(也許以前是可敬吧)。

和你說話,常感到心虛。一方面是因為離開了那個地方,一方面是因為看見你的努力而覺得形穢。你倒是從來沒過問,我悶不吭聲的跑走,究竟是為了何故,也許你看得出來吧,缺乏真心。本來就是因緣際會涉入的,對於神、對於來生,我平日想得還不夠多,當有人把那放在我掌心上,說那就是我追尋的答案、一生的皈依,我沒辦法就這麼接受,即便是鮮血淋漓,我還是要自己去找的。也許在你們眼中看起來非常愚昧吧,但也只能如此。看到你如此虔誠,還是替你高興,雖然為了這些奮鬥,不可避免的要受一點傷,總是比我胡亂衝陷戰鬥要好的多…。

有件事你一定不知道。你上回赤裸裸地揭穿我,讓我感到多麼震驚,我還沒回過神,你卻已經雲淡風輕的轉到下一個話題,你不知道,那個下午被攪亂的無法靜心。更狠的是,你還傳來簡訊,中間有那麼一句:「人總是要真誠的面對自己…」…無法回答,你看似不怎麼人情世故,卻悄悄的,把周遭所有人的個性都摸透了。
看了那句話,我苦笑了很久,這話是對我說,也是對自己說吧,那麼我的無法回答,大概也合該是你的反應了。

以上所言種種好像有點沉重,其實只是想跟你說,我何其幸運認識你。大概因為有像你跟小矮人這樣的人存在吧,我對你們系充滿了好感。我也時常想著以前活動中,我們戰友般的情誼。即便活動不再辦了,征途依舊長,我們也還是會在心的戰場中不斷長大,希望自己可以長的像你那麼大…。

願 你在上頭看到的風景美麗無比

遙遠,遙遠的死。


□□:我食言了,對於我單方面許下的諾言,怕是不能履行了。你當時沒有回應,但我仍在心中、在你耳畔獨自許下承諾,說要寫你,要用一整篇文章寫你。這一年多來,我稿紙總是寫了又揉,揉了又寫,即便是就著螢幕打字,也是反覆敲按著del鍵,處處殘稿。
我知道不能完成的原因是什麼,我太急切地想用盡一切詞彙鋪陳你的故事,也太斟酌地尋找一個能夠承載我們的情節結構。理智告訴我,要打亂時序、要添加虛構,情感卻不能容許我妄加竄改真實,好像一旦這麼作,便玷汙了什麼,情緒上的一種潔癖。於是,我要食言了,我只能寫信給你,自溺而情緒地,這樣寫。

我坐在火車上,所想的東西有一部分是死。說生道死,夠不夠激烈?!因為死亡是一個太龐然的題目,所以我不曾用口語說明,而關於死亡的話題,其中很大一部分是你。

每次探望你,感覺都很複雜,不知道該向神祈求你的生,還是祈求你的死。哪一種比較慈悲?當那些只來探過你一次的人們說著,為了你好,應該拔去那些管線讓你離去。當那些不斷堅持著生命價值的人,忘了你工作、望彌撒的樣子,那些你生命中最有價值的時刻,什麼對你來說比較慈悲,誰能告訴我答案?而當我握著你微涼的手約定著,要你等我放下一個長假時,你為什麼會流淚?如果人類痛苦、悲傷的時候不會流淚,我是不是就能夠把你的眼淚視作純粹體液的流瀉?沒有人給我答案,因此,我只能繼續懷想,這些說不出口的問題。

我也常常想起,那個替你收拾物品的夜裡。把所有櫃子打開,你過去幾十年的紀錄傾櫃而出,那些醫療書籍、那些老照片…撿起你認真學中文的筆記本,忍不住微微笑了,那些歪扭的注音,像我剛學英文時,偷偷標寫的注音,那樣的孩子氣…甚至看到你在大陸痲瘋病院裡的合照,病人同你一起在草地上笑著…那是你年輕的樣子…好多東西讓我揪心,因為你人明明還沒離開,我卻蹲在這邊分拾你的回憶,像,分遺物般。

拿了你的照片和一尊天使像。小小的木天使側著頭,像在諦聽豎琴的聲音,我當時也曾側著頭,等你動唇回應隻字片語,卻只聽見氣切孔上呼呼的響聲;天使臉上反射著潤澤的光,而我臉上有的,也許只是拚命忍住的淚光…。隨手拿起一個心型盒子裝天使像,大小絲毫不差地合適,天使靜靜躺在盒中,這樣的巧合讓我堅信必有深意,要我帶著這樣的意念走。關了燈、帶上門,我走離這個你再也不會回來的診間。

你知道嗎?有一回我在火車上望著遠處的落日,忽然想起你,忽然醒覺自己是深深愛著你的。有些人只談褊狹的愛情,那些人,我不願同他們解釋。而你是不同的,我實實在在地想告訴你,愛你。課堂上聽過的一句話,如雷電般閃過:”所有的宗教可以歸結到一個字,一個愛字。”是了,就是如此了,對你,近於宗教。

因為世上人口如恆河沙數、都市散落如繁星,你的神卻牽引你來到此地,與我相遇,比我更早吹盡蘭陽的風雨,看著我誕生、看著我長大,為我禱告,無慾無求。我也是如此,無涉血緣,無關性別,無礙國籍地愛你,一個裝在老耄身體的美麗靈魂。

正是因為愛,你和其他死亡才如此撼動我。

我以前寫過,在死亡擄獲我們之前,死還很遙遠。過了這些日子,感覺也還是這樣,只是,另外有「什麼」趕在死亡之前擄獲了我…。

想了很久的情書,在今天下午被點了火苗,斟酌了一下,無論如何想說,在茫茫人海「遇到」「一個人」,關於多麼美麗的事情,於是自耽的情書,以你為首,開始反覆書寫…。

願 你不會年復一年地對我流淚